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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涌|第一章 喀布尔的白梨花

二湘 奴隶社会 2019-10-11
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 1515 篇文章

题图:来自网络。

作者:二湘,毕业于北京大学,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。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。本文来自:二湘的六维空间( ID:erxiang6D )。

吴贵林一行到达喀布尔的时候,天已近黄昏。太阳如一颗没有温度的咸蛋黄,温软地挂在天际。从机场一开出来就是尘土飞扬,窗外灰蒙蒙的天,像是打底的薄薄的灰色秋衣,映衬着不远处一座座土黄的山,黄土崖上密密匝匝镶嵌着一个一个颜色斑驳的土房子,有几分像他小时候住过的土坯房。这让他对这个地方生出了一种模糊的熟悉感,像是回到他的老家,回到童年那个天色清沉的梅雨天。他像是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小小的身影,站在高高的青霞山巅,山下是漆黑若梦的一片片瓦檐和绿幽幽的稻田。然而眼前那粗砺嶙峋的山峰又全然不似他的故土,故乡的山是清润而绵延的,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哀凉。


他们坐的是改装过的路虎,装了厚厚的防弹铁甲,如穿山甲一般在黄土路上行进。车子开了约莫四十分钟的样子,抵达联合国机构大院。此时天色渐黑,天边的群山不再嶙峋,而是成了一个淡黑色的剪影。防弹车在第一道门口停下,司机递给荷枪实弹的门卫一张证明。门栏升起,车子继续前行。到了第二道门口,警卫开始查车,他低下头,手电在车的底盘上晃动着 — 是想看看底盘是否有炸弹。车子继续前行。到了第三道岗,车子上来一个警卫,让他们每个人出示证件,贵林忙把他的美国护照递给他。警卫看看照片,再看看贵林,没有说什么,神情冷漠地把护照还给他。第四道岗的警卫带了条黑黑的警犬,穿制服的警卫领着和他一样眼光凌厉的警犬在车子周围绕了一圈。


贵林旁边坐着一个马来西亚人,是和他同机抵达的,名字叫恩达。他说恩达的意思就是鸟。他原先还在贵林耳边叽叽咕咕,四道岗哨查下来,他已经脸色苍白,再无半句话。这鸟人,贵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。不过,老实说,他也没有想到警戒这么严格,心里也生起了一丝惧意。他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会度过怎样的一年,不知道即将降临的一切。


车子终于开进了联合国大院,推开死沉死沉的车门,他下了车,注视着眼前这个四四方方的大院。它如一座小小的城池,静默地横亘在他的眼前。而城池之外的远山已是漆黑一片,和黑色的天际浑然一体。


从美国到阿富汗没有直达的航班,他先是从旧金山飞到迪拜,再从迪拜到喀布尔。一整天的旅行,贵林觉得疲惫不堪,脑子发晕,脚上发软。一进临时的接待处,他就倒在床上。只是他躺在那,身上黏糊糊的,却怎么也无法入眠。他勉强起身去冲了个澡,还是睡不着,辗转反侧,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屋外隐隐响起一个孩子嘤嘤的啼哭,他追随着那个声音走出了房子,却走进了重重迷雾,连天连地的雾,看不见路,看不见他自己,看不见光,他大声地喊:“月月,月月!”世界在迷雾中寂然无声,周围没有一丝回响,他心里一阵凄然,凉的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,他醒转过来,在喀布尔的第一个黑夜里拭去了眼角的泪。


他醒得很早,外面有微光照了进来。他看到床头有一个古怪的八角形台灯,散发着陌生而神秘的气息。他不记得昨晚见过这盏灯,似乎这是一盏有魔法的阿拉丁神灯,忽隐忽现。墙上挂着两个时钟,蹊跷的是,两个时钟的时间都不一样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时空转换的缘故,贵林觉得脑子都不太转了。他看着那钟表发了半天呆,终于决定起身走动一下。他下了床,稍作洗漱,出了门,沿着小路在院子里走动。院子里有不少花草,小骨朵的玫瑰,一丛丛的,粉白的颜色,看起来即要开败,颓意洒在每一朵花苞上。绕过玫瑰丛,转过一大片灰白的砖房,蓦然之间,一个游泳池展现眼前。泳池大约是 25 米长,一池蓝莹莹的水荡漾着。旁边的绿草坪上铺着地毯,斜七歪八地躺着晒太阳的人,男的光着上身,下面是条大裤衩,女的穿着比基尼,乍一看过去,白花花的一片。他站在那,有些发懵。


“亨利!”贵林听到有人叫他的英文名字,回过头,是保罗,另一个和他同机抵达的联合国雇员,是个白人和黑人的混血。


“没想到有这么多女的,阿富汗多危险的地方。”他跟保罗说。


“联合国不能有性别歧视的。”保罗说,“这些女人身材真好呢。”他的眼睛发亮。


贵林的身体也不由紧了一下,抬起头,目光越过这座城池高墙上重重的铁刺滚网,他看到不远处清真寺细而圆润的湖蓝色尖顶,看到更远处的群山伫立在天地之间,清灰坚硬,而近在眼前的却是一片暧暖的蓝色泳池。不同的色调,不同的世界,静默无声地重叠在喀布尔的灿烂千阳里。

 

他休整了两天就正式上班了。他要去工作的地方是阿富汗国家统计局,他是联合国人口基金组织的雇员,被派去做那里做计算机培训老师。他们坐的是联合国的车子,也是一辆改装过的路虎。车子穿过喀布尔市区,他凝神看着车窗外。街头是低矮的房子,多是土黄色和灰白,斑驳陈旧。车辆很多,机动车旁边还有骑自行车的人,路虎沉缓地在车流里慢慢前移,他像是又回到了上个世纪家乡的那座小城。只是眼前的这个城市更多了几分疮痍,不时有断垣在他眼前闪过,路上更是颠簸,有一处甚至有一个大坑,坑里的泥土还带着几分鲜黄色 — 十之八九是近日新炸出来的坑。


车子开了约莫二十分钟的光景,停在阿富汗国家统计局的门口。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火柴盒式样的楼房,老式的结构。贵林记起小时候在大连上的向阳小学就是这个式样的楼房。他到达会议室的时候,已经有三两个统计局的雇员等在那了。他们有些穿着阿富汗传统长袍,有些穿着衬衫。贵林和他们用英语交谈,基本沟通还是没有什么问题,只是他们带着阿富汗口音的英语有几分难懂,他有几处没有听真切,却是不好意思发问。倒是他们之间有个小伙叫阿布杜拉的在他上课时问了好几个问题,有几处显然是没有听懂他带着中式口音的英文。


一天很快就结束了。不算特别累的一天,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坏的,他想。坐在回联合国大院的专车上,他注视着车窗外的喀布尔。这个城市在暮色中再一次沉淀成灰黄,一弯残月斜挂远山,他看着那月亮,心情也再次沉郁。“操!”他骂了自己一句,他实在是憎恶自己的心情不受自己掌控,忽而就能坠入深谷。


他在临时接待处住了一段时间,被告知可以到联合国大院之外的地方租住,但是住宿的地方必须得到联合国安检官的首肯,必须拉好铁丝网,还要请四个保镖。他有些烦腻了联合国大院,主要是进出岗哨太多,实在太不自由。他于是在外面看了几处地方。有一处是另外一个联合国雇员租住的地方,已经拉好铁丝网了。房主是个菲律宾人,贵林去看房子的那日他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直盯着他,看得贵林有些慌张。还有一处是一个小旅馆样式的地方,看着还挺干净,但是他看到旅舍门口的字样心里有些不舒服。那上面用英文和普什图语两种语言写着“司机不得入内”,白底红字,看起来冷冰冰的,让他想起“华人与狗不得入内”。为什么不让司机入内?他搞不懂。


还有一个地方是几个有钱人家的房子,每家带有一个小小的院子,连在一起,侧门打通,各成一局又可以融通。越过土墙,他看到后面小斜坡上一树树淡白的梨花,枝枝串串,无限芳华盛放在向阳的山坡上,一脉脉清香也从那梨树上飘然而至。他心里一动,熟悉的花海,就是它了。据说房主都去了国外,他就和房主的代理签了合同。墙上的铁丝网也已经拉好了,他请了四个尼泊尔的保镖,又请安全官去视察了一番,确信足够安全后,他在一个星期后搬了过去。和他一同搬过去的还有恩达和保罗。


搬到这个地方后出入的确自由了很多,尽管出门还是有很多限制。一个周末他一个人偷偷地出了门,穿过一座石桥,没走几步就到了正街上。大街上声音嘈杂,放着普什图语的歌,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他身后响起,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从他背后倏地飞驰而过。没走几步,他居然看到一家花店,一朵朵盛开的鲜花摆在红色的塑料水桶里,灿烂招展,整条土灰的街也跟着明亮起来。这样的鲜活是坐在防弹车上无法感受到的,他心里不由清爽起来。刚走过花店没多久,他就碰上了一个人,留着小胡子,穿着灰色的衬衣。他把贵林拦下来,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他是便衣警察,要查他的证件。


“现在很多塔利班的恐怖分子经常在这一带出没。”小胡子说。


“难道我看起来像恐怖分子?”贵林大吃一惊。小胡子磕磕巴巴地解释说塔利班很多人是哈扎拉人。哈扎拉人是蒙古人的后裔,和华人看起来是有几分像。这可是贵林没有想到的,他只好拿出身上的一个工作证给小胡子看。小胡子说这个不行,要护照。贵林说没有护照,谁会带着护照出门呢?


小胡子便说我用车子送你回到你的住处吧,到了你那再查查你的护照。贵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贵林听说最近很多恐怖分子装成警察把人给绑架了。别不是小胡子自身就是塔利班吧?小胡子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心,说好吧,我们先去前面的警亭。贵林悬着心跟着小胡子走了几个街区,看到一个土黄色简陋的房子,房子从外面看和别的民居没有不同,只是门是向着街的方向开。里面有几个穿着浅灰色制服的警察。贵林算是放下心了。


他坐上他们的皮卡,一开始还有些拘谨,慢慢地也放松了。车上两个警察挺友好,小胡子问他从哪里来?贵林想说中国,马上意识到自己明明是美国护照,从加州飞到喀布尔的。他于是回答,他是中国人,从美国飞过来的。小胡子看看他,有些疑惑。贵林本想跟他解释一番,想想还是算了。他的路线迁徙图颇为复杂,从南到北,又从北到南。从东到西,现在又从西到了东。“中国的东西好。”旁边一个胖胖的警察说:“便宜,不过质量不太好。塔利班经常炸不中目标的时候就说炸弹是中国制造。”贵林颇有些尴尬。说话间,车子就到了他的住处。他上了楼,拿了他的护照给他们看。小胡子看看护照上的相片,再看看贵林,“这是你?比现在年轻多了。”贵林拿过那本护照,还是三年前的相片,那时的他的确年轻。额角没有一根白发。“这是我吗?”他重复着那句话,没有回答小胡子的问题。


隔壁房间的恩达看到几个警察,问贵林怎么回事,贵林如实说了。“下次我跟你一起去。”恩达一直想出去走走,却没有那个胆子,他有些怕塔利班。比起来贵林更怕联合国的安全官。他们要是抓到联合国雇员私自出行,是要开除的。过了几天,恩达又央求贵林带他出去,贵林想想答应了。两个人便偷偷地溜了出去。一开始还在正街上逛荡,走了一阵,恩达说是要解手,他这么一说贵林也觉得憋得慌了,两个人绕到一个偏僻的地方,不远处是一排排的铁丝网。


恩达突然说:“看!”贵林抬眼看到不远处冰蓝的天空上晃晃悠悠坠下来七八个伞包,黑色的伞包。像是一个个硕大无比的乌鸦从天而降。贵林一边撒尿,一边看着那些伞包慢慢地坠了地,匍匐在大地上,像是泄了气的气球屋。而在那些黑色的羽翼之下,包裹着一个个木头集装箱。


他们两个起了好奇心,绕了过去,发现原来这是一个美军空军基地。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美国大兵。


“走吧。”恩达拉着他往回走。贵林正要转身,门口又来了一个士兵,是个亚裔的士兵。像,太像一个人了,贵林这么想着,忍不住冲着那个人喊:“雅各布!”


一阵枪声响起。


贵林惊得凝住了,只听得“啊!”的一声惨叫,旁边的恩达已经倒了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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